红尘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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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朱要收拾带走的东西没多少,就是些自己的随身衣物,先前在老香锦做的那些不合日常的华丽的袄裙旗袍,都留下了。
  
  几个月前,她来的时候一只包袱,现在离开,也只多了只藤条箱,是之前去医院就诊的途中看见买的,当时只是备着,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第二天的清早,她打开房门,脚步停了一停。
  
  门口地上,放了个开口的信封,里面露出一角,是张汇丰银行大面额的通存通兑单子。
  
  甄朱从信封上迈了过去,德嫂在楼下,看见她从二楼提着只箱下来,仿佛是要出远门的样子,过来问:“太太,你这是要去哪里?先生呢?”
  
  她看向二楼,并不见徐致深跟下来,面露疑惑。
  
  甄朱把以前买的一盒润肤的西洋绵羊油递给她,面带笑容:“德嫂,我要出去做事情了,往后也不再住这里,这些时日麻烦你了,这个送你。”
  
  德嫂忙推脱:“嗳,太太已经送我很多东西了,怎么好意思又白拿!只是好好的,太太要去做什么事?先生呢?”
  
  她一面说,一面瞟着着甄朱的眼角。
  
  昨晚甄朱回房间后,后来忍不住,还是默默哭了一会儿,今早虽然用冷水镇过,但眼睛依然微微带了点浮肿的痕迹。
  
  她微笑道:“往后不要叫我太太了,叫我薛小姐。我搬走,跟徐先生已经说好的,他知道的。”
  
  德嫂愣住。
  
  甄朱朝她点了点头,提着箱子出了厅门。德嫂扭头看了眼身后。二楼依旧静悄悄的,急忙追了出去送她。
  
  这几天先生早出晚归,德嫂多少也有些看了出来,他和太太两人,仿佛没前些天那么黏,原本只以为是先生事忙,却没想到一早竟变成这样,也不敢多问什么,一路送她出了花园,说:“薛小姐要去哪里,叫司机送就是了。”
  
  甄朱说:“不必了。地方也不远,我坐黄包车也很方便。”
  
  她再三地请德嫂留步,德嫂唉声叹气,不住回头,身后却始终空荡荡的,最后只好站在门口,目送她走出大门,一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
  
  天津港口河海交汇,从上世纪开埠以来,就成为北方最大的商贸中心,如今更是政客巨贾云集,论商业繁华,甚至超过北京,一大早,路上就已经不断出现商贩忙碌的身影。
  
  甄朱坐了辆黄包车,来到英租界约翰逊所在的那家医院。
  
  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睁开眼睛,就是徐家的三少奶奶,后来跟着徐致深来到天津,虽然环境有所变化,但一直以来,吃穿住行这些生活琐事,都不用自己操心。
  
  而现在却不一样了。
  
  从决定脱离那座公馆的第一刻起,甄朱就做好了接下来所有大小琐事都必须自己解决的准备。或许不易,但她无惧。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之所以一大早就来医院,并不是为了找约翰逊医生来求助,而是在之前的语言训练过程中,那个担任医生助手的中国护士唐小姐曾向她抱怨,说租界里涌入的人越来越多,房东上月又涨房租,想找个人同住好分担,当时她并未留意,听了也就过去了,现在想了起来,所以过来找她,想碰碰运气。
  
  离开公馆后急需解决的这第一件事,她的运气被证明是不错的。甄朱等到了唐小姐,说明来意,对方十分高兴,立刻同意了。
  
  “薛小姐,你怎么也要出来找房子住?”
  
  唐小姐知道她是徐致深送来的,未免感到有点好奇。
  
  甄朱解释说,她只是徐先生老家里的族人,能来看好病,就已经非常感激了,虽然徐先生十分慷慨,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再叨扰徐先生,所以决定搬出来做事。
  
  唐小姐深以为然,对她自然也不可能怀疑,因为自己要上班,就把地址和门的钥匙立刻给了她,让她自己找过去,说还有个小点的房间空着,之前的人搬走了,她今天就可以搬进去住。
  
  甄朱问房租,得知总价一个月五元。
  
  “租界外头,要是这样的价格,不知道住的有多舒服,到了租界里头,就只能住旧平房了,房东还一个劲地嫌租便宜了,没办法,就是看重这里离医院近,治安供电供水,都比外头要好……”
  
  在唐小姐的抱怨声中,甄朱给了她两元五角。
  
  唐小姐忙推脱:“你的屋子比我小,照理不用和我平摊,多少给点就好了。”
  
  甄朱坚持,唐小姐也就收了,想了下,说:“我还有多余的脸盆热水壶和铺盖,零零碎碎,从前是我妹妹用过的,你要是不嫌弃旧,我就借你了。”
  
  甄朱向她道谢。
  
  去掉这笔钱,她身边就只剩两元了。
  
  来这里后,她的一切都不用自己操心,但徐致深好像也从没想过给她零花钱傍身以备不时之需。这点钱,还是当初离开麻油铺的那个晚上,她的哥哥薛庆涛送她走时,瞒着白姑从他平时藏出来的私房钱里分给她的,一共五元。之前她陆续花掉了一点钱,现在去了房租,还剩两元。
  
  好在现在的一元钱还是很值钱的,一个银元能买差不多三十斤的好大米,抠着点花,勒紧肚子,勉强应该也能撑些天。
  
  甄朱接了钥匙,按照唐小姐给的地址,来到开滦胡同,找到房子,开门进去。
  
  一道狭小的走道,两间平房,左边那间大些的是唐小姐住的,右边那间小的,抹了灰白泥墙,地面是斑驳的水门汀,空间逼仄,墙上只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
  
  但现在能有个落脚的地方,甄朱就已经很满意了,非但没有失望懊恼,反而吁了一口气,放下箱子,打扫了下,立刻就出门,来到附近的电话局,给乔治·道森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道森本人。
  
  他还记得甄朱。或者说,那天来面试的这个年轻女孩,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得知她已经解决了事情,现在想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去他那里做事,他十分高兴,立刻说道:“太好了!我这里完全没问题!如果可以,你明天就来上班。”
  
  甄朱悬着的心,一下就放了下去,再次向他表示谢意,从电话局出来,找到一家旧衣铺,在那里买了一套适合做事的衣服,再购置了些别的必须的日用品,就回了租住的地方,为明天上班做着准备。
  
  这个晚上,她躺在这间狭小出租屋里的硬木床上,在褪色的日本标布窗帘外漫进来的一道路灯的昏黄光照中,听着不时传入耳中的黄包车夫拉着车飞快跑过时发出的踢踏踢踏脚步声,失眠了半夜,到了下半夜,才合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三生三世,于感情,这一辈子的她,原本应当更加谨慎,老练,得心应手。
  
  但是她却把一切都搞砸了。是她自己搞砸的。
  
  三世又能怎样。除了一颗爱的更多的心,她依然还是最初那个在感情面前不愿收敛的自己,一时忘情,为爱所驱,结果却如飞蛾扑火。
  
  这一辈子的徐致深,他的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而她来的太迟了,已经没有多少位置能够给她了。
  
  现在她只能先后退,离开,慢慢地疗伤,等待自愈。
  
  幸好,留给她的,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很长。
  
  ……
  
  公馆里原本就总时时显得寂寥,今早从甄朱走了后,连德嫂仿佛也无精打采。
  
  晚上,徐致深从外归来,看到她一人团坐在空旷角落的一只椅子里,昏昏欲睡,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急忙跳了起来,叫了他一声。
  
  徐致深径直上了二楼,推开卧室的门,开了灯,目光习惯性地朝着床的方向看去。
  
  那张宽大的床上,铺着雪白的,看不到半点折痕的床单。
  
  床上空荡荡的。
  
  徐致深在门口停了片刻,走了进去,浴室出来,发梢还在不断地滴着水,滴到他敞着的睡袍衣襟和宽厚紧实的肩膀上,他习惯性地弯腰去拉床头柜的抽屉,手碰到把手,仿佛想起了什么,在空中停了一停。
  
  他慢慢地直起身,信步踱到了那扇开着的窗户前,站在那里,朝外眺望而去。
  
  站在这里,从一楼大厅出去直到大门,视线一览无遗。
  
  他望向此刻漆黑的铁门方向,眼前浮现出今早那个一直躺在地上的信封和那个提着只箱子、翘着小下巴,头也不回走出铁门的背影。
  
  王副官在傍晚的时候,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她今早出门后,先去医院找了护士唐小姐,仿佛和她合租,住的地方是开滦胡同的一间旧平房,环境并不好,随后去电话局打了个电话,还去了趟旧衣铺,看起来,手头应该十分拮据。
  
  最后王副官还小心地问他,要不要去将她接回来。
  
  徐致深靠在窗边,呼吸了一口带了秋凉的夜风,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敢断言,她身边没几块钱。
  
  等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川西乡下,她自然就会明白,什么才是对她最为有利的选择。
  
  他等着她自己哭着鼻子回来,求他。
  
  ……
  
  第二天,甄朱早早来到了位于使馆里的英商公会,开始工作,一开始是试用期。
  
  她聪明,勤奋,沟通顺畅,很快就熟悉了环境,上手极快。
  
  这里事情很多。办公室负责和在津几百家与英有业务往来的洋行日常业务,港口船舶往来,和中英两方政府与使馆间相关部门的沟通往来,还有大量繁复的不容差错的文件和票据事项,而道森看起来温文尔雅,实际却是个工作狂,工作中非常严厉,讲求效率,不容许出错,甄朱来这里没几天,就知道不少雇员,其中也包括他的英国秘书,在背后抱怨他不近人情。但甄朱咬牙,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硬是扛了下来,以无差错的表现,很快就赢得了道森的信任,试用期还没结束,就将她的临时办公桌调到了自己办公室的外面,正式雇佣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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